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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壮 林继中│从结构分析中得心解——浦起龙《读杜心解》特色之一

张家壮 林继中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09年第2期,总第100期。



 

林继中,闽南师范大学教授


张家壮,福建师范大学副教授



《读杜心解》开篇《题辞》云


吾读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诠释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摄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闷闷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来邂逅于无何有之乡而吾之解出焉。合乎百氏之言十三离乎百氏之言十七。合乎合不合乎不合有数存焉于其间。吾还杜以诗吾还杜之诗以心吾敢谓信心之非师心与。第悬吾解焉请自今与天下万世之心乎杜者洁齐  相见命曰《读杜心解》别为发凡以系之。


若单就《题辞》看浦起龙的“心解”还真是入于禅悟倘若深入到《心解》一书之本文可知浦氏不但有得于百氏诠释之杜亦且凭借对大唐安史之乱前后三十馀年之事势烂熟于胸的知识优势使自己对杜诗的理解“思过半矣”。《题辞》流传颇广讨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乃至接受理论者多有引及。事实上浦氏心解并非一味妙悟而是专注于对杜诗文本的深入分析将诗中的世界与创作语境中的世界作对比从中体味两者的感应关系进而悟入作者的用心。其中对文本的把握不但体现在考订年月、印证时事更体现在笺释中对文本结构的分析上。本文就此一端略陈管见。


粗略地整理一下杜诗学史即可发现明末清初一部分杜诗诠释者对结构形式表现出的兴趣现在看来不惟空前亦且绝后。如金圣叹的《杜诗解》以解数说诗“别出手眼”吴见思《杜诗论文》“以文章之法次第疏导之”黄生《杜诗说》则于起承转合之外尤属力于杜诗之句法。此外朱瀚《杜诗解意七言律》、陈醇如《书巢笺注杜工部七言律诗》、吴瞻泰《杜诗提要》等也都不同程度地周旋于当时已有的八股文章法理论在杜诗的结构方式上花费心思多方开掘杜诗结构艺术。浦起龙以自己的方式展开他关于杜诗结构的探求呼应着这个时期杜诗学群落的共同兴趣。当他以时文的诸种格式来衡定杜诗的时候也与他的同好们一样犯着执今以范古的毛病显得生硬而破碎。其所用的是评点八股文的套子来分析杜诗这些也正是历来谈浦解者斤斤不能放过的地方。

然而浦氏还将篇法结构与诗人的情感因素结合起来考察揭示外在形式与内在生命相应而生的律动关系。这使浦起龙结构分析显得格外瞩目。新批评派批评家布鲁克斯说“我们对结构的关心来自我们对意义结构的关心。”倘若这里的意义结构是相对形式结构而言那么这句正道出浦氏用心之所在。《增订唐诗摘钞》对杜诗《对雪》之“格”评道“他诗多前写景后写情此独外虚中实亦变格也。”诚然也算是情实之论但只知其“变”却不如浦起龙之能知“融”。浦氏笺曰


非泛咏雪也。上提伤时之意递到雪景。下借对雪之景兜回时事。虽似中间咏雪隔断两头实则中皆苦况正足绾摄两头也。


一“递”一“兜”浦起龙正是抓住了该诗以“情绪”为元素展开诗篇的结构脉络所以面对中间两联的对雪之景才能见出其运局中笔断意连的曲折之致正如卷三《送司马入京》笺语。是“初看语语若断细玩节节相通。”在浦起龙看来杜诗的结构是以诗人的情感表现为需要“都是情生文也。”卷三《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笺语 从而形成一种“自然之结构。”卷三《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笺语 。


浦起龙笺杜《登楼》诗曰


声宏势阔自然杰作。须得其一线贯串之法盖为土蕃未靖而作也。花近高楼春满眼前也。伤客心寇警山外也。只七字函盖通篇。次句申说醒亮三从花近楼出四从伤客心出五从春来天地出六从云变古今出。论眼内则三四实五六虚。论心事则三四影五六形也。而两联俱带侧注为西戎开示恰好接出后主祠庙来。后主还祠见帝统为大居正非么麽得以妄干矣是以梁甫长吟客心虽伤而不改其浩落也。于正伪久暂之间勘透根源彼狡焉启疆者曾不能以一瞬不亦太无谓哉使顽犷有知定当解体。


此笺烛照之微、所见之细真可谓有茧丝牛毛之精。“春满眼前”是丽景而“寇警山外”的忧虑则属哀情所云“得其一线贯串之法”是旨在提示读者须沟通丽景、哀情这一对相反然而实则相生的矛盾体领会其“函盖通篇”之用。而这些莫不源于首句即蕴蓄着的内在紧张与之血脉相连而形成一种在形式上逐句递接、内容上交融互透的结构。由是老杜心事与实象之关系于此清晰。


可以看出浦起龙对杜诗的读解已经不再像一般顺文演意者那样株守于表面形式的起承转合而是能够触及甚至是深入到杜诗内在的生命构成此谓“内结构”。如其笺杜《凤凰台》诗所曰


起八立案。西伯二句为一篇命脉。兹台非岐山鸣处公特因台名想到凤声因凤声想到西伯。先将注想太平之意于此逗出。山峻四句从人不至顶落想。以下奇情横溢都从此蹴起。中十二欲养成凤质为黼黻鸿猷之具。乃后段张本。后八作尽兴酣畅语。归结到再光中兴而深衷披露始无遗憾矣。结又冷隽使群盗闻之当废然消沮。要之中后两段悉是空中楼阁只用恐有二字领起。而恐有二字却从安得上上头引出其根则从凤声悠悠生出也。


经浦氏分析此篇眉眼分明。尤其是点出“西伯二句为一篇命脉”有画龙点睛的效果。西伯即周文王象征着太平盛世是全诗寄意所在。此后则进入联想的诗世界。由于准确地探明了由现实世界进入诗世界的通道能把握作者性情之真由表及里地揭示出“内结构”。


更能体现浦氏结构分析功力的是其《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笺释。


是为集中开头大文章老杜平生大本领。须用一片大魄力读去断不宜如朱、仇诸本琐琐分裂。通篇只是三大段。首明赍志去国之情中慨君臣耽乐之失末述到家哀苦之感。”


浦氏分析结构往往注重理出一篇命脉之所在故又笺曰


而起手用许身比稷、契二句总领如金之声也。结尾用忧端齐终南二句总收如玉之振也。其稷契之心忧端之切在于国奢民困。而民惟邦本尤其所深危而极虑者。故首言去国也则曰穷年忧黎元。中慨耽乐也则曰本自寒女出。末述到家也则曰默思失业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则此所谓比稷、契者果非虚语。而结忧端者终无已时矣。


“窃比稷与契”是老杜平生性情之所寄全诗结构分析围绕此核心展开


注家以蝼蚁辈指居庙廊者大乖口吻。中大段是中途所触直从《孟子》雪宫、明堂等篇翻出。此稷、契之忠悃忧端之在目击者。……君臣四句为本段主笔。……下文失业徒乃不免租税者。远戍卒乃常隶征伐者。此正与前幅黎元寒女等意一串。在本段为带笔在全篇却是主笔也。时禄山反信即至矣。篇中不及之。盖此诗乃自述生平致君泽民之本怀意各有主也。


我们不难明了这篇大文章是以“窃比稷与契”起“穷年忧黎元”之意通过叙事而化为感人的诗情。萧涤非先生采用浦说简明地理出全诗之意脉


全诗可分三大段首段叙述自己一贯忧国忧民的志愿。咏的是过去的怀抱。第二段叙述自京赴奉先途中所闻所见咏的是当前的感怀。第三段叙述到家后的事情咏的是将来的忧怀。穷年忧黎元是杜甫的中心思想也是贯串全诗的骨干。因为穷年忧黎元所以能够从朱门酒肉臭联系到路有冻死骨能够在幼子饿已卒的情况下而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这从文章结构的角度说那就是所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了。


经萧先生的整合、点醒浦笺精神全出。浦氏之结构分析岂可与评点八股文者同日而语浦解《发凡》说得好


篇法变化至杜律而极。后人执成法以绳杜如欲惩中四排比之患而为前解后解之说者又欲矫两截判隔之失而为七转八收之说者概乎未有当也。夫杜一片神行而已乌乎执


这是一种全然不同于机械结构论的思路。提出“一片神行”旨在破除“后人执成法以绳杜”之“执”。从根本上说有这一片神行篇法才得以融会贯通它正是《登楼》诗里被浦起龙慧眼觑见的一线贯串之法中的一线。



《发凡》又云


法之变既不容以一律绳之乃其连章诗又通各首为大片段却极整齐极完密。少陵此体千古独严要其融贯处在神理在纪法不在字句也。前人尝论及之。但标举几字为串插钩带实无当于位置浑成之妙故不免来世口实。


“神理”与上文之“神行”其旨一也。浦起龙告诉我们连章诗正是同样地以一片神行因而各诗篇虽独立自足却仍是一个极整齐极完密的大片段。如卷三《喜达行在所三首》浦起龙又一次使用了“神理”一词。在《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钧》、《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诗的笺释中一再用到它。从阐明其笺释理念的《发凡》到具体的笺释实践“神理”的使用在浦起龙已不是偶然而是他的整体构思。金圣叹对杜诗“神理”着力追索。于“神理”关注最多、点醒最力可与金圣叹相比的大约只有浦起龙。通观《心解》全书我们可以一再看到他的观点申述


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前出塞》


一片看乃得解。《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老杜连章片段大率如此精密如何鲁莽读得!(《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


所谓“一片看”是一种整体观照的方式。《喜达行在所三首》寻求三诗结构意脉的完整、一贯。“笔情往复”四个字道破了杜甫连章诗“连”的真精神所在。连章诗结构的“往复”浦氏有更具体而微的体认。如卷四《曲江二首》解曰


次章言典衣尽醉正因光景易流耳与前章作往复罗文势。


何为“往复罗文势”卷三《送韦书记赴安西》一笺可为此作答。浦云“韦就辟而己将隐送韦兼以别韦也。一二由韦合己。三四一己一韦。五六一韦一己。七八由己及韦。通首如罗文然。”则此所谓“罗文”正是今人钱钟书先生所说的“丫叉句法”。“先呼后应有起必承而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这种丫叉法“并有扩而大之不限于数句片段而用以谋篇布局者”如卷三《散愁二首》之“以上半配前首下半以下半配前首上半”即是。从《曲江二首》两诗互拱在物理、人事之间循环钩锁、错综流动的体势看浦起龙所谓的往复罗文势大抵亦属此等扩而大之的丫叉法。


在当时没有哪个诠释者如浦起龙这样对杜甫连章诗之结构作如此深入的读解但这还是次要的最值得我们重视的是由其中体现出的浦氏感受杜诗的方式那种撮散作整的融汇之精神并将此精神推扩到连章诗之外。卷一《玉华宫》一诗浦起龙笺曰“单看本篇不过伤心物化。合观前首。”又卷四《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浦氏云“要合从前严武投赠、亲造诸律、绝看便得此诗神理。”诸如此类。读一诗而要联系前后的诗篇并观才得解。这也就是说单篇有时必须放置在一个更大的诗群中才能显示出它的真正意味。故其《读杜提纲》早就言之在先


读杜逐字句寻思了须通首一气读。若一题几首再连章一片读。还要判成片功夫全部一齐读。全部诗竟是一索子贯。


“一索子贯”的理念不只为一种大结构观是对一部杜诗整体意味的综合体认。提出读杜要“通首一气读”、“连章一片读”乃至“全部一齐读”其用意即在使读者始终保有对杜诗的整体性感觉。我们由此想到浦起龙对杜诗编年的看重想到他将杜甫的赋与杂文随录在有关会的诗篇之后其中不都包含着一种整体意识吗尤其是随诗附文虽然是别立义例虽然四库馆臣讥之为“自有别集以来无此编次法”但在浦起龙这却是他打破文体障蔽藉以对杜诗涵蕴进行横向“整合”的合理资源与其“疏观前后”的纵向沟通正好构成对“一片神行”的杜诗的“浑然一体”的读解方式。


“浑然一体”的读解为的是读出一个“浑然一体”的人。《读杜提纲》曰


说杜者动云每饭不忘君固是。然只恁地说篇法都坏。试思一首诗本是贴身话无端在中腰夹插国事或结尾拖带朝局没头没脑成甚结构。杜老即不然。譬如《恨别》诗“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是望其扫除祸本为还乡作计。《出峡》诗“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是言国乱尚武耻与甲卒同列因而且向东南。以此推之慨世还是慨身太史公《屈平传》谓其“系心君国不忘欲反冀君之一寤俗之一改也。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数语正蹋着杜氏鼻孔。


可以看出浦起龙对杜诗篇法结构完整性的维护与维护诗人情志表现的浑然性是一体的。这一浦氏特色在上文的实例分析中已在在可感但略须分疏的是结构分析在上文是作为其读解杜诗的方法加以讨论的这里则欲转入目的的层面。虽然读解方法本身也即融合、呈露着目的但我们仍想通过如上《读杜提纲》的一番话对此作一点提醒那就是在浦氏结构探索的主题中实包含了对他而言更为重大的主题即看取杜老一生心迹的意图。不妨这么说浦氏之杜诗学既要让读杜诗者由此揣摩出作诗之法更要从词气文势、篇章结构上看出“诗史”的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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